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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书屋 > 华灯初上人未归 > 071 临盆
 
  穆轻眉觉得这是自己过得最压抑的一个夏天。

  庐江的信一封封传来,信中所述,不过是繁华豪族的剪影,却压抑黑暗地如同炼狱。

  京城工部的清算仍在继续,所有曾经亲近工部尚书的,皆被流放乃至斩首。

  至于她自己,这些天待在皇家寺庙,陪着少时玩伴张家姐妹,等着那因为家族遭难,而被驱逐的晔王先王妃张思媛诞下小皇孙。

  然而,产妇临盆在即,皇后却越发增派人手,似乎是做好了准备,等孩子离开母体的当下,便将孩子抱离,好制造个骨肉分离的闹剧。

  那些宫人在张思媛面前,甚至没有委婉的打算,言辞直接果断:

  “这孩子也算是这一辈的长子,然母亲是庶人,终究不合规矩。不日将立新王后,自然要交给嫡母养,将来也是嫡子。”

  这是王皇后的意思,穆轻眉纵使眉头皱得老高,纵使脸色铁青,纵使听着身旁张氏姐妹的哀哭,也没法冒然出头。

  她想用老一套去和圣上说,临到头了,到底是忍住了。

  圣上能容忍她陪罪臣子孙,算是知道她重情重义。

  但若她还想让孩子多留在母亲身边哪怕半天,则是不知好歹。

  其实天家的人,情谊与利益是连在一起的,合乎或者不至于损害自己的利益了,则大可去标榜自己的情谊;

  然则利益但凡有受损的可能了,则情谊一事便烟消云散。

  穆轻眉早已经学会这一点。

  与张思娴在产妇屋外捏着手帕等了两个时辰,两人终于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哪还管那么多规矩,穆轻眉踉跄着跑进去,便看见张思媛满身是汗,人都虚脱了,却还强撑着身子伸胳膊去够自己的孩子。

  瞧见穆轻眉进来,张思媛一声嘤咛,几乎是绝望地乞求:“公主,您帮帮我,就让我看一眼孩子也好;帮帮我吧,公主!”

  可那抱着婴孩的宫女却只背对着这个历经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冷然生硬地答:“皇后娘娘有谕旨,这孩子母亲乃是罪妇。孩子出生,便送到宫中好生养着,您也别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跟着我也只会受苦,可是……只一眼,让我看看他什么样子,行吗?”,她将恳求的目光投向穆轻眉,这目光实在太过绝望,绝望里却有无尽的乞求;惹得穆轻眉头皮都发麻,呼吸凝滞。

  “孩子给我。”,穆轻眉伸出手去,直视着宫女,语气干脆肃然。

  “皇后娘娘说了……”

  “铮”的一声,穆轻眉干脆利落拔出剑,架在宫女脖颈上,咬着牙凝视着她,眸子里分明是决绝的杀气:“给,还是不给?”

  那孩子终于在穆轻眉的威逼下,来到了母亲怀里,张思媛满足地笑起来,却转瞬泪流满面,那双酝酿了太多复杂神情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瞧着孩子巴掌大的小脸,似乎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自己生命里,往后漫漫余生,晨钟夜鼓,禅房幽静,仍旧能想起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与不知烦忧的笑魇。

  她声音太低,有气无力又带着沙哑,脸上汗水泪水混杂,却笑得心满意足:“这孩子,像不像他舅舅?”

  “她长大,会不会也长成咱们小临那样,大大的眼睛,黑玛瑙一样的眼珠,天生便带着笑意的唇……他以后,会不会也像小临那般调皮捣蛋,成日想着钓鱼爬山……他以后会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

  大概是母亲唠叨的话太过冗长,语气又听着绵柔和煦,孩子大胆得咧嘴笑起来,缩在母亲怀里如花苞一般脆弱可爱。

  看到他的笑,张思媛却带了泪花:“还是不要像小临那样了……后宫那样的地方,没人护着你的。你以后啊,要听话,要守规矩,要慎言慎行,万事切不可出头,亦不要做糊涂事……在后宫,活着,活着才是最难的。”

  这话像极了当年先后去世时在床头留下的一番话。为母则刚,为人母者,即使外界充满了刀枪棍棒,也要用血肉之躯为孩子撑起一片鸟语花香,换孩子一个笑魇如花,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逼着孩子快快长大?那些一夜成熟的孩童,失去的何止一个年少不知愁绪的乐园。

  穆轻眉握剑的手忽然颤起来,那些想起来便让她针扎一般难受的往事又一次次挠着她的心房,惹得她酸涩,却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好受,最后只能落得个药石无医,无可救药。

  那时候,她的母亲抓着她握剑的手,笑眯眯地:“我的小公主练剑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杀人放火。那些伤害你的人,母亲替你把她们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好?”

  可她食言了,她明明说会护着女儿,明明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沦落到以利剑伤人的地步……她却食言了。

  可她总幸运过张思媛。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她甚至不敢许下诺言,往后,也不能说自己也曾孕育过一个孩子,也曾为人母;她仍旧蓄着她的发,却只不过是为了配合皇家的体面;她仍旧念着她的孩子,乃至她的夫君,却要眼见着自己成为局外人。

  张思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从柜子里拿出个两个包袱并一个荷包,早没了身为世家女骄傲,对待宫人也是小心翼翼:“这两包衣裳是我姐姐给孩子做的,左右孩子还小,不会……不会记得的,您让他穿几天,也算全一个母亲的心意行吗?”

  “皇家有自个儿的红门局,您不用费心。这衣服是婴孩的,出现在废王妃这儿不好,烧了吧。”

  不过一眼的功夫,孩子离了母亲的怀抱,小小婴孩就这样被接进了宫,宫墙重重,宫门厚重,落了锁,入了册,这一生都是皇家人,连自己生母是谁,都不能知道。

  离开法华寺的时候,穆轻眉遇到了晔王府的马车。

  穆青云站在山脚,眼睛里空荡荡的,说不清在看什么。他被严令禁止见张思娴,如今知道妻子临产,也被人看着劝着拦着,连法华寺的的正门都入不得。

  上自己的马车前,穆轻眉停下了脚步:“她身体还好,你别太过担心。”

  穆青云提了提唇角,发现自己终究是笑不出来,只能颓然地放下,怎料这样小小一个动作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偏过头欲盖弥彰地藏起面上的悲戚之色,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出悲喜,却对着穆轻眉行了个个十足的大礼。

  公主府的马车渐渐远离视线,山上下来个穿布衣的侍从,一身衣衫及其简朴,礼仪气度却合乎高门规格,对着穆青云行了礼道:“王妃娘娘抱着孩子,说……”,她顿了顿,觉得那话即使是尚在喉间也让人生疼:“希望小世子慎言慎行,好好活着。还有两包袱孩子的衣裳,拗不过宫里的规矩被烧了,奴去的时候只捡到这么一件。”

  穆青云把那虎头鞋握在手里,神色平平“嗯”了一声,又问:“母后的人竟还允许思媛同孩子待在一处?”

  “是宁华公主将剑架在孩子脖子上逼的。”

  穆青云顿了一下,越发厌恶自己的懦弱无能,又想到因为身份,穆轻眉没法处置那宫女,却终究是因这一遭得罪了人,便语气寡淡吩咐:“跟母后说一声,就说是那宫女勾引,被我带到自己府邸了。”

  那人闻言,惊异地抬头看了穆青云一眼,犹豫着问:“奴才帮王爷一剑解决了她,如何?”

  却只见穆青云挑挑眉,带着几分邪气看她一眼,笑问:“杀了她,你替?”

  有时候,死了才是解脱。可那宫人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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