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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书屋 > 我见小侯爷多妩媚 > 第61章 北固
 
季青雀病的无声无息, 甚至起初都无人察觉。

她本来就寡言喜静,垂目静思时,便如一尊白玉的雕塑, 连垂落的衣袖都仿佛是一片洁净的幽幽的青瓷, 叫人仿佛能够嗅到供桌上的香灰气味,旁人心里总有几分怯意, 她身边的人知道她的性情,也并不轻易惊扰她。

所以直到一日清晨,她照着惯例听张秀才说话, 张秀才正说到新上任的李州牧性如豺狼,绝非善类,对季青雀的沉默他早已习惯了,因此只是掸了掸衣袖, 便从从容容地准备继续说下去, 却忽然察觉不不对劲,猛地抬眼,倚在榻上的季青雀已经缓缓合上眼睛, 从软枕上无知无觉地滑落了下去。

崔府登时兵荒马乱起来, 府里养的大夫在榻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密不透风,争的面红耳赤之后,终于推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 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的繁复冗长,深奥难懂,还是本身就懂医术的张秀才皱着眉听了半晌,才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

血气不足, 忧思过重,积劳成疾,需要静养。

当下世家女子大都体弱多病,季青雀也并不例外。

她素来脸色都苍白的叫人吃惊,手指冰冷,声音轻柔缓慢,几乎从来不曾大声说话过,但是却很少有人会因此而认为她软弱,大抵因为她漆黑的眼睛里,永远带着那种冰冷又激烈的神色,她近乎是个无可挑剔的主人,不好声色犬马,不好折磨下人,从不举棋不定,也从不优柔寡断,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翻阅着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册,日复一日地听着不同人的各种回报,简短地询问,最终坚决而清晰地作出决定,并且无数次以现实为映照,最终证明她决断的始终正确。

跟在她的身后,就好像行在一根细细的弦上,那根线纤细至极,像是随时都会断裂,可是很奇怪的,心里并不感到惶恐,哪怕不知前路几何,也不会有所不安。

也许的因为立在前方的季青雀的身影,纤细,清晰,没有一丝动摇。

所以很少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季青雀真的会一病不起的那天。

而季青雀的精神到底一日比一日更衰弱了下去,她长久地沉睡,整日里半梦半醒,她说听见窗外有野猫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然而崔府上下,是没有人养猫的。

秦欢也连夜从城外赶了回来,向来刻薄尖酸的人,怔怔地看了季青雀半晌,难得一句话也不曾说。

季青雀很想问一问如今情形到底如何,可是她才刚刚张口,秦先生没好气地打断她:“行了,生病了就安心养病,忧愁什么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没了你天都要塌下来吗?”

语末,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软下口气,生硬又勉强地安慰道:“那边的事情,总归有我,你懂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就知道瞎操心。”

府上的事情很少要她来料理了,云管事,张秀才和秦先生三人斟酌处理,眠雨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只剩下一个承影抱着剑,形只影单地坐在屋檐下的栏杆上,寥落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时光似乎凝固了,她慢慢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化,也几乎分不清梦与醒的区别,常常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一整开眼睛,只是看见室内一片安静,橘黄的夕阳正缓缓漫过床榻,淹没她苍白的指尖。

在一成不变的时光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是不同的,那来自千里万里之外的,黄沙之上的奇怪礼物,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紧闭的房门叩开,像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四季依然变换,草木岁岁枯荣,那扇门后面,还有一个不断前进的全新的世界。

有一次送过来一只铃铛,小孩子拳头大小,镂空的黄金铃,造型古朴,风吹过,会发出很清脆空旷的声音。

张秀才翻书细细查过,才确定这是一支游牧民族驱邪镇魂的铃铛,这支铃铛年头已经很久了,不知道曾经辗转过多少人的手,悬挂在多少人的窗边,一遍遍在晚风里悠悠作响,驱走他们的恐惧与惊惶。

眠雨便将这支铃铛挂在床头上,季青雀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听见那支悠悠的风铃,叮叮当当,袅袅不绝,哪怕在最深邃的梦境深处,那一无所有的高楼之上,也有这支若隐若现的铃声悠远地追来。

季青雀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上辈子,也没有什么胡人南下,那个在她眼前变成火海的国都,整个山河都在铁蹄下化作齑粉的记忆,其实都是一场荒诞而怪异的梦。

她所应当拥有的,所一直拥有的,本来就是这种漫长安稳的生活,不知愁苦,不知忧惧,不必操心任何事,不必考虑生与死,就和她所被教导的,也习以为常的那样,温柔天真地坐在雕梁画栋的闺阁里,等着一个人来爱她,护她,永远都不需要懂自己是多么愚蠢自大,多么无能无知,不知道一场狂风暴雨打来,自己的命运就会和整个国都一起,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

梦境沉沉如深潮,漆黑安静,最深处只有她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喃喃地,自言自语的。

那是小时候的她,孤独地在一言堂里看书,看青史上的帝王将相,在光线昏暗,飞尘慢舞的一言堂中,唯有那些素未谋面的英雄人物始终在字句间熠熠生辉,照亮她年少的眼睛。

那时候她非常认真地相信着,所有的生都有其光辉,所有的死都有其归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她一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梦境越来越沉,越来越深,她疲倦地,安静地,缓缓闭上眼睛。

可是这时候,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急匆匆的,很没有规矩,并不像来一言堂里寻她的奶娘丫鬟,可是那脚步声又非常真切,透着惊慌,而且越来越近。

眠雨似乎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在和人说些什么,很快便发出低低的惊呼。

“砰”的一声响声。

大门被打开,接着是衣袖摩擦的声音,晚风从大开的门里吹进来,吹的珠帘哗啦啦作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几乎就在耳边了。

“大小姐,大小姐!北固城开了,泽林王反了!”

一瞬间,万籁俱寂,长久梦,一言堂,尽数飞灰湮灭,安谧温暖的轰然黑暗碎裂。



张秀才是个注重仪表的人,按眠雨的话说叫喜欢臭美,可是却此刻却发冠未束,神色严肃,连眠雨都被他的神色吓住,安安静静地点起灯,为季青雀披上外衣,将她扶起来,在低声询问之后,将门边的珠帘挽起,走到张秀才身边,轻声道:“大小姐让你进去。”

季青雀也并没有梳发,漆黑的头发流水般流泻下来,显得她肤色苍白,身形伶仃,而张秀才很惊愕地看着榻上的女子缓缓地转过脸来,她脸上那一瞬的神情既不是惶恐,也不是错愕,而是一种超然镇定的,大梦初醒般的神色。

好像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因卧病而显得茫然柔弱的少女从她身上起身离去,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坚决的季青雀,厌恶屈服,从不胆怯,充满无穷无尽的勇气,哪怕那种勇气里本身就蕴含着毁灭意图,但是也足以鼓舞起其他人内心深处的狂性与血气。

而他很清晰地听见她在缓缓地,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句他听不明白的话。

“……怎么会这么早呢,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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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历史上,中原之地曾经有过两次胡人南下。

最近的一次便是前朝,前朝太/祖驱逐胡人,一统河山,自以为开万世之基业,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将胡兵驱赶回了北边,在漫长的岁月里,前朝始终没能摆脱北方胡人的侵扰。

而当朝圣祖李贤拥有谢不归这样的猛将,也是数次倾尽国力,支援北上,兴师动众数次,才终于打的胡人不敢南下,又建起西华关,世代镇守门户,才终于守住大齐中原百年安宁祥和。

胡人不得南下,世族不得养兵,各地兵力尽归于州府,天下之大,无战可起,战火里九死一生的圣祖李贤竭尽所能,想要为他大齐的百姓构筑一个不必知晓战火的天下。

他做的十分成功,在漫长的岁月里,整个大齐除了几次小范围的叛乱,和流民因灾作乱之外,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值得记入史册的大乱,前朝那种群雄并起,共争天下的局面再也没能出现,这也使得大齐的百姓,在数百年来的安宁中,几乎忘记了战争的真正样子。

他们忘记了战火,也一并忘记了为什么大齐立国伊始,根基不稳,李贤也要力排众议支持谢不归北出西华关,设下铁壁屏障,以血肉之躯将那辽阔荒漠与中原世代隔绝。

因为李贤比任何人都清楚,胡人不知礼。

夷狄之族,不知礼,无廉耻,不通教化,人面兽心。

他曾经亲眼见过,前朝末年,胡人如何乘虚而入,南下劫掠,将男人尽数杀死,将女人尽数掠走,晚上奸\淫羞辱,白天便将她们杀死,再奔向下一座城池。

他们精于骑射,长于弓马,又天性凶戾,汉人那低矮的城墙在他们面前,很多时候几乎形同虚设。

那是因为李贤的英明才得以被隔绝在北方的地狱。

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天经地义的和平,所有的欢笑和安宁,都是因为有人已经提前流过了血,他们在数百年前轰轰烈烈又寂静无声地死去,替后人支付了上天所要索取的那部分代价。

如今,西华关已破,北固城已开,好不容易才重新组织起的防线再度溃散,兵败如山,并且再无人可力挽狂澜。

半个月内,胡人连下十三城,他们有备而来,来势汹汹,杀意凛然,也有城池不肯投降,满城男女老少,竭力一战,而城破之后,胡人怨恨他们抵抗,在将城内洗劫一空之后,便开始屠城,偌大城池瞬间沦为人间地狱。

北人闻风南逃,就连宛州也到处可见携家带口,神色惊惶的人们。

他们惊慌失措又恐惧不安地徘徊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像居无定所的幽灵,而饥饿和恐惧迅速演变成为迫害和暴力,无数人今天早上才踏上这片土地,夜里便无人知晓的死去。

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乱世已至。

而一个月后,音讯恢复,而谢晟的死讯,也终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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