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后,脚步声响起,仆妇上前一步,挑开帘子,儒雅秀气的青衣少年随着白露走进来,先是向榻上人行礼:“见过母亲。”
孙氏含笑摇了摇团扇,问了他几句冷热温饱的琐事。
他一板一眼地答了,又转身面向季青罗道:“见过二姐姐。”
随后又望向同他一胞出生的三姐,正欲开口,被季青罗不耐烦地重重一拽袖子:“有完没完啊,有什么礼一会儿再行,跟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真是……有话问你。”
“那天季青雀到底去和谢世子干什么去了,真的只是说了话?”
出乎意料的是,季淮居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凝眸,露出些深思的神色。
满室寂静,进来送茶水的小丫鬟也被这气氛所感染,蹑手蹑脚不敢出声,连孙氏都诧异坐起身,心想难道季青雀真的做了季淮都说不出口的事时,季淮终于慢吞吞地开口:
“不然还能如何?”
“……就这样?”
“就这样。”
孙氏笑倒在榻上,季青罗俏脸飞红,气的跺脚:“什么呀,什么呀,你不能早点说吗,你这慢吞吞的性格真的气死我了1
季淮将季青罗扯皱的衣袖理平,抬起头,一张秀气的脸依然八风不动的,他拧着眉,很苦恼似地对季青罗道:“二姐姐。”
“什么事?”季青罗没好气地说。
“大姐姐是长姐,你直呼她的名字有违规矩……”
“……你出去1
季淮欲言又止,非常忧愁地深深叹了口气,一一向屋里的三个女人行礼告辞,直气的季青罗七窍生烟,才终于转身离去。
听着季青罗在房间里还愤愤不平,季淮静立片刻,转身沿着回廊慢行,穿过垂花门时,小厮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爷,走错了,这不是去书房的路。”
季淮点头,脚下不停:“我知道。”
“那少爷……”
“我要去见大姐姐。”
母亲孙氏嫁给季宣做填房时,大姐姐季青雀已经两岁了,能记事的年纪,便是孙氏有意讨好,也难生什么母女之情,连院子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孙氏不以为意,二姐季青罗却从小为母亲不平,处处和季青雀作对,她性子要强,季青雀却文弱,一家姐妹,偏偏水火不容。
二姐姐太要强,大姐姐又太柔弱,季淮常常为她们两人担心。
家里一堆女人,他这个唯一的男人,总该考虑的多些。
但是偏偏是最内向纤弱的大姐姐,做出了独自出门私会未婚夫这样的事来。
他当时听了季青雀在车里说的话便异常惊讶,没能及时劝告,更没想到她竟然……
想起那天的场景,小大人季淮微微有些脸红。
大齐男女大防虽比前朝更放松些,但是世族女子轻车简从独自出门私会外男也极为少见,几乎是只有不得志的书生写的话本里才有的事。
只是话本里所写的富贵景致,不过是发迹几十年的地方豪强,而盛京季氏,百年清贵,其中的森严规矩,又岂是旁人能凭空想出来的。
家里的几个姐姐里,大姐姐倒真是最喜欢看书写字的那一个……难道她真是看了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本吗?
季淮一面向季青雀的院落走去,一面忖,毫无自觉地又操起心来。
季青雀的院子里梨花雪白海棠红,花藤缠树,翠色如海,一年四季,花木不歇。
小厮上前敲门,片刻后,守门的婆子开了门,季青雀新提拔的丫鬟眠雨为他引路。
季青雀坐在窗边,披着一件飞鹤流云的淡绿曳地披肩,望着花木繁盛的院落,神色恍惚,竟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季淮的到来。
不过短短几天,她竟然瘦到了这个地步。衣上飞鹤翩翩,更衬出她的眉目羸弱。
季淮的心一下子便揪起来,他忧心地劝道:“大姐姐,春寒露重,小心着凉埃”
季青雀回头,黑沉沉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望回院子里。
季淮便在心里轻轻哦了一声。
大姐姐果然和从前不同了。
方才那一眼,竟然像是把他看穿了一般。
和心里明白的人说话,总归不该兜圈子。那是在愚弄别人,也是在愚弄自己。
他想了想,直言道:“大姐姐想见谢世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纵使意动,也也该先同父亲母亲说一声才是,私下会面,总归不妥。那日没能劝住大姐姐,也是我的错……”
他说了几句便住口了,季青雀并没有听他说话。
季淮略略沉吟,走到窗边,顺着季青雀的目光望过去,院子里梨花如雪,烂漫明亮,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景象,并无什么奇异之处,他看了片刻,温和道:“大姐姐有心事?”
“我有什么能帮大姐姐的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不急也不恼,立在季青雀身边,耐心地等她说话。
十二岁的少年身姿挺秀,如一根青竹,任凭风雨也不能催折,小小年纪,却偏偏有一种可以托付的气质。
季淮和季青珠是同胞姐弟,季青珠天真烂漫,季淮却聪慧过人,自幼过目不忘,仿佛天生比旁人多生几个心眼,国子监的大儒都说季淮可堪大用前途无量,唯一的缺点便是他性格温吞,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经常把二姐季青罗这样的急性子气的跳脚。
聪明人大多锋芒毕露,他偏生例外,凡事都周全稳重,待家里人更是样样妥帖,娘胎里带出来的恭顺仁厚脾气,孝顺母亲,景仰父亲,怕二姐姐惹事,怕大姐姐吃亏,怕三姐姐太傻,样样操心。
季青雀嫁人,是他高头大马一路送嫁到谢府,也是他从来不曾忘记守寡的异母姐姐,年年都雷打不动的往谢府里送东西,一年更丰厚过一年。只是季青雀心里有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直到他的死讯传来。
季青雀第一次开了库房,打开落满灰尘的箱子,里面都是季淮这些年给她送的东西,大大小小,全部都是按着时节给她准备的,按着她在家里的喜好,分毫不差。
一鸣惊人的神童,白玉兰花下为姐姐们作画的安静少年,国难当头临危受命的御史,从容赴死面不改色的殉城臣子。
临死还在为她担忧的,她的弟弟。
烛火摇曳,夏雨铺天盖地,季青雀抱着季淮画给她的家宴游春图,大哭失声。
良久之后,连屋里的下人都在心里讶异难道少爷也跟着大小姐一起发起呆来了,季淮的声音才温雅平静地响起:“那大姐姐好生养病,我便不打扰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莫说是十二岁,便是活到三十二岁,有这般涵养的人也百里挑一。
季淮被眠雨送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季青雀依然静静坐在窗下,一动也不动。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有点担忧地想,莫非……是与谢世子的婚事有什么风言风语吗?
季淮不知道他走后,季青雀一直坐到半夜。
期间眠雨进来,问大小姐要不要点灯,被拒绝后便悄然离去,静静合上门。
院子里传来其他人问眠雨的声音,只寥寥几句话,便又回归静谧。
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梨花香,院子里梨花雪白繁茂,月光下如一段水洗的锦缎,在枝头铺开。
她十五岁时院里原来是种的这些花木吗。
谢府以武封爵,不喜这些柔情花草,多种些冬青之类四季常青的草木,季青雀从高楼望下去,无论何时都是同样的景色。
她以为自己随着那座伴她十年的高楼一同葬身火海,可是一睁眼却回到了闺中所住的院落,下人们仍然唤她,大小姐。
她怔怔如在梦中,良久之后,猛然起身,下令备车,一片慌乱里,只有那个叫眠雨的丫鬟按她的意思去备好了车马。
所以眠雨便成了她的大丫鬟。
从前院子里的人和事她早就不记得了,眠雨听话,那便用眠雨。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死都死过一次,还能有什么事比死更重要。
夜风静静拂过院落,草木簌簌,有如低泣。
十年前的夜晚是不是这样她不记得,但是十年后的夜色却和今夜无什么差别。
许许多多的夜晚,她就是这样静静听着风声,在黑暗里独自坐到天明。
夜那么静那么短,那么静那么长,短的像一瞬间,又长的像一辈子,孤独绝望,蚕食着她的青春,蚕食着她的心。
一夜又一夜,静静的,想前尘往事,想漫长的余生,该想的,不该想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必须嫁,她不能不嫁,天子圣旨已下,季家女贞烈娴静,与谢氏子可为良配,锦衣卫挎着绣春刀守在门口,季氏上下只能跪谢恩典。天子圣旨,朝堂大势,文官武官通婚在即,季家不能退婚,皇上和天下人都看着呢,别说是嫁个牌位,便是立刻让她去死,她也不该有二话。
世家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十几年,便是为的这一刻。
她明白,她都明白。所以她嫁了。
可是她还是恨。
那孤枕难眠的日子太难熬了,那狭窄四方天井压的她心慌,那长长短短永无尽头的夜让她发疯。她想说我还活着我没死,可是谁在乎呢。没有人在乎,一切在她嫁人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她有时候恨季家,有时候恨谢家,有时候恨自己。她恨每一个人。
后来恨的累了,又谁都不恨了。
然后大家都死了。
谢晟死了,父亲死了,阿淮死了,继母孙氏死了,两个异母妹妹失散乱世,音信难通。
她坐在高楼上,像是心也被掏空。
那把烧死他们的烈火终于烧到京城,最后,她也死了。
如今,她年方十五,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有前途无量的弟弟,有如日中天的季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知忧愁,不食烟火。
却仍然独自坐在这无边夜色里,听着漏刻点点滴滴。
真长啊,这岁月。
上辈子过完了,还有这辈子。
这辈子,再不要像上辈子。
一滴流水划过腮边,日光照过窗棂,在桌上留下几道细细的长影。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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