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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书屋 > 浴火王朝 > 第十三章 承平未平
 
桓阳城,云华宫,龙兴殿。

午后,大辰皇帝姬明诚一身轻袍,微闭着双眼,斜躺于软榻上,身旁一个薄衣轻纱的俏丽妃子用修长温软的手按揉着他的肩膀。铜铸的龙首香炉中焚烧着沉香木,飘渺的香烟从龙的嘴里袅袅升起,渐渐弥散开去,远处的高阁上传来报时的钟声,阳光在弥漫的烟雾中显得懒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那顾番鬼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了?”皇帝一边享受着美人的轻抚,一边慵懒地问。

服侍的內监轻步上前,恭敬地回答:“启禀陛下,顾大人已于宫外等候了两个时辰。”

皇帝睁开双眼,拍了拍妃子的大腿,妃子会意地收回双手,乖巧地候在一旁。

“呵!”皇帝笑了出来,“这顾番鬼还是不死心啊,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固执,难为他那副身子还受得住。行了,他爱等就让他等着吧,大不了朕到时候派人将他抬回去。”

“陛下,顾大人毕竟是朝廷重臣,又是三朝元老,素有贤名,这样待他恐怕百官心生不满啊。”內监小心翼翼地谄笑道。

“你是在教朕如何做事吗?”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

內监大惊,惶恐跪下,不断地磕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

皇帝厌烦道:“行了,下去吧。”

內监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磕了个头后起身候在一旁,只觉得后背湿透,不敢再发一言。

“陛下,顾大人毕竟是为了国事才久等宫外,虽说不懂陛下苦心,但也算一片赤诚。”妃子柔声说:“陛下不妨见他一面,斥责一番,让他明白陛下的深谋远虑。”

她拉起皇帝的手,轻笑道:“再说了,顾老大人年事已高,陛下乃一代明君,若是顾老大人昏厥于宫外岂不是有损陛下的英名?”

皇帝龙颜大悦,笑着抚摸妃子光滑的脸颊:“还是爱妃会说话。罢了,来人啊!去外面把顾番鬼请进来吧。”

云华宫外,巡察御史顾孝廷如雕塑一般立在台阶下,面沉如水。周围的內监都悄悄地对着眼色,心里忐忑不安,却不敢上前接近,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自散朝后就一直站在这里整整两个时辰,一点都没有退却的意思。

顾孝廷金发碧眼,五官挺拔,模样上分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西方人,虽然侍奉三朝,名满天下,却也被许多朝臣蔑视,私底下还被称为“顾番鬼”。但他为人方正,性情耿直,是有名的忠臣,在任巡察御史四十多年期间,整肃吏治,惩治腐败权贵,素有贤名,受天下文士赞誉。

胆子稍大一些的内监走到顾孝廷身边,笑道:“顾大人忠于国事是好,可是也不能如此固执呐,陛下要是铁了心不见您,您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不如大人先下去歇一歇,奴婢派人给您准备茶水怎么样?”

顾孝廷摇摇头:“不劳公公费心了,现在不是饮茶的时候。”

另一个年轻气盛的內监姬弘和看不下去了,尖着嗓子说:“大人啊,不是我们下人多嘴,不过皇帝陛下的性情,大人也是知道的。陛下定下的事情,就是大臣们以死相谏也无法劝陛下改变主意。再说了,一个朔州而已,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送给那些西贼又能如何?大人您是巡察御史,负责风闻奏事就可以了,又何必在这里自讨苦吃,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呢?”

顾孝廷眉毛一横,戟指怒喝:“住口!军国大事,容不得我等臣子退缩,更容不得尔等阉宦置喙!”

“你!”姬弘和气得双手哆嗦,肥白的脸上血色上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弘和长了一张憨厚讨喜的脸,再加上巧言善辩,心思机巧,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受宠信的內监,甚至还被赐予国姓。平时也有不少朝臣对他阿谀奉承,极尽谄媚,只求能让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像顾孝廷这种直接大骂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就在他正要发作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正要出声斥责,但看清来人的样子后立刻闭上了嘴。

“后学见过顾老大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将军,一身重甲,外罩红色大氅,浓眉大眼,英武不凡。他一见到立在台阶下的顾孝廷,立刻上前见礼。

“程将军。”顾孝廷认出了这是镇南军督抚使,云麾将军程立山。

双方见礼后,顾孝廷问程立山:“将军也是来见陛下的吗?”

程立山点头道:“是,后学自换防回京,听闻西方使节来朝,陛下欲割让朔北,后学心急如焚,特来此面见陛下。莫非老大人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顾孝廷叹了口气:“十日之前,荆南传来战报,荆南御边使受西贼引诱出关,不料中伏身死,约恩·朗斯达趁机奇袭锁山关,安抚使谢宁殉国,肃州沦陷。西贼今日派遣使节朝见,要我大辰割地赔款,将朔州数千里土地拱手让与他们才肯答应停战!如此做法,无异于丧权辱国,所以我特地来此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顾老大人也认为朔州不可弃之不顾?”程立山面色动容。

“这是自然!”顾孝廷正色道,“西贼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若是将朔州拱手相让,他们便进可攻,退可守,我大辰将危在旦夕!”

程立山看着这个西方老人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他清楚顾孝廷的为人,但也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平时会因为他的外貌对他有或多或少的戒备心理,然而此刻看到他对国事如此焦急,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他退后一步,整理袖袍,行了一个大礼。“既然如此,就让后学与大人共同进退!”程立山恭敬地说。

“好!好!”顾孝廷欣慰大笑。

“宣巡察御史顾孝廷,镇南军督抚使程立山觐见!”一个內监走出宫门,尖声喊道。

两人相互对了一下眼色,微微点头,然后一同走入殿内。

他们随着內监跨过大门,穿过玉琅桥,经龙涎阁、上清殿、松岚苑、谨身殿,来到龙兴殿外。门口的值守內监朗声道:“陛下有旨,宣顾孝廷、程立山觐见!”

两人跨进门去,来到后殿。只见皇帝身着玄色织金便服,坐在御座上,捧着一本书看,几个小太监立侍在一旁。

两人双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朗声道:“臣顾孝廷(程立山)参见陛下。”

皇帝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把书放在案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呵呵,立山也来了啊,两位爱卿不必多礼,都平身吧。”

“谢陛下。”两人叩头起身。

皇帝又对着顾孝廷和颜悦色道:“朕听闻自散朝后顾老大人就在宫外等候多时,现在又带着立山来见朕,是为了今日西方使节来朝一事吧?”

“陛下圣明,老臣确是为此事而来。”顾孝廷恭敬地说。

“此事有什么不妥吗?”皇帝挑了挑眉,“如今荆南新败,各路兵马士气低迷,国库空虚,朝无良将,国无强兵。而西贼气势如虹,兵士凶悍,纵然我们兵力占优,胜算也不大。不如先行求和,再求图谋,这不是朝中诸臣早已商议好的吗?”

“老臣以为不妥!”顾孝廷斩钉截铁地说,“西贼使节狂妄跋扈,以罢兵休战为条件,竟让我大辰岁贡黄金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丝绸茶叶无数,更提出要我们割让朔州数千里土地!西贼贪得无厌,割地求和如同饮鸩止渴……”他对着皇帝躬身长拜,“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脸色微沉,淡漠道:“卿家多虑了,西贼不过是些目光短浅之辈,不过索要些许财帛而已,我天朝无所不有,所出不过九牛一毛。再说朔州,区区蛮夷之地,归顺大辰不过十余载,便发生过数十起民变,这种王化未开的地方,西贼想要,给他们便是,对于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陛下,”程立山近前一步,“臣以为顾老大人所虑甚有道理,西贼狡诈如狐,贪狠如狼,今天他们要数千里土地,明天他们就敢要数万里、数十万里。臣是武将,只知道为将者当以守土为责,若是西贼占据了朔州,苦心经营,得到朔北诸部的支持,那么对于东南两边的州府来说简直就如同随时可以暴起噬人的猛虎,届时怕是举全国之兵也难以平靖。”

“照你这么说,丢一个朔州我大辰就要有亡国之危了吗?”皇帝明显压抑着怒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龙案,“立山啊立山,枉朕以为你能明白朕的一番苦心。朕是大辰皇帝,要为大辰的子民考量,光是荆南一败我们便死伤无数,若是继续开战,要耗费多少粮秣钱财?又要死多少无辜百姓?莫非大辰六千万百姓的性命还比不上你们所谓的‘守土有责’重要?”

皇帝缓和了语气,继续说:“不管怎么说,用一个朔州换来与西贼的停战,总比让整个大辰家家戴孝,户户悲蹄要好。”

“陛下!”顾孝廷跪下,“西贼无信无义,荼毒荆南,若仅此一败便割地求和,凡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良善百姓莫不大失所望,朝廷也将颜面尽丧。请陛下三思!”

“三思?”皇帝冷笑,“满朝文武都已经同意议和,还有什么好思的?倒是顾老大人你一再阻止,到底是何居心?顾老大人乃是西方人,与那些进犯我大辰的虎狼是同族,莫非是盼着西贼攻入大辰腹地,投奔他们做一个开国功臣?”

顾孝廷又惊又怒,悲愤道:“陛下何以如此辱及老臣?不错,老臣的确是西方人出身,但蒙先母收养,自小生长于大辰,读的是圣人大道,学的是忠孝仁义,又怎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陛下错怪顾老大人了,”程立山在一旁急道,“顾老大人公忠体国,所言皆是为了大辰。如今国难当头,顾老大人若是有私心,只消沉默不语便是,可他仍然直言进谏,苦劝陛下抵御外侮,此等忠心,天地可鉴!”

皇帝脸色转冷:“那程卿你呢?也是因为公忠体国才来见朕的吗?”

“陛下明鉴,”程立山巍然直立,坦然道,“臣是武将,在兵言兵。臣不明白什么其他大臣怎么想,只知道异族入侵,除了一战别无他途。西贼犯我大辰疆土,杀我大辰百姓,今又遣使索要土地财帛,妄图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朔州,实是欺我大辰无人。故臣以为,我军必战、死战,决不可轻易屈服!”

“陛下!”程立山跪下,“西贼现在只是劫掠肃州一州,我们所失不过是几座城池;朔州虽归顺朝廷不久,但也是大辰的领土,其子民也是大辰的百姓。况且如今朔北战区已立,胤王殿下率军镇守,若是因一纸和约就将朔州拱手让出,内迁军队,只怕会让胤王和朔北军将士寒心,到时失的可就是军心民心了!”

顾孝廷在旁听了,暗叫不妙。程立山若只是以军国大事劝说皇帝,或许还没什么大事,可他把胤王搬出来,虽是无心之言,但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如今朝中三王夺嫡,胤王虽早就到朔州就藩,并未参与其中,但他毕竟是曾经的太子,此外胤王向来不受皇帝喜爱,程立山这番话难免会让皇帝怀疑他与胤王有所牵扯。位高权重的将军如果可能跟一个曾经是废太子的亲王有联系,这绝不是皇帝可以容忍的事。

果然,程立山每说一句话,皇帝的脸色就阴沉一分,最后紧紧地按住扶手,两道浓重的眉毛皱在一起,嘴唇紧抿。

“这话,是为了胤王说的吧?”皇帝的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不过也难怪,胤王曾经受教于武定侯,程卿与他也算是同窗,为他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程立山一凛,磕头在地:“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私心!”

“哼!”皇帝霍地起身,拍案喝道,“寒心?胤王有什么好寒心的?朕是他的君父,他既是臣,又是子,本该对朕唯命是从。可你看他这几年在朔州干的事情,镇压豪族,收买民心,私自扩军!还逼着朕设立什么朔北战区,让他把一州军政大权集于一手!这等做法,简直就是目无君上!你们既然没有私心,那就干好你们份内的事,议和一事朕意已决,你们无需再多言,都退下吧!”

顾孝廷微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果然,皇帝下定决心要割地议和,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剪除胤王的势力,朝中投靠了其他皇子的大臣们大概也是出于对胤王的忌惮才极力主张议和。

党争,又是因为党争。为了一己之私,朝堂制衡,竟然弃国家大义和黎民百姓于不顾,更让人心寒的是为君者竟然对比毫不在意。顾孝廷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心中一片悲凉。

“可是……”程立山还不死心,正要进言,顾孝廷把他拉住,轻轻摇头。程立山停了片刻,也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咬着牙,磕头不语。

“两位爱卿,朕说的话,你们听到没?”皇帝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面传来“告退”二字,脸色冰冷,语气加重。

“是,臣等告退。”两人严谨地行完礼,退出了龙兴殿。皇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

“现在该怎么办?”殿外,程立山轻声问道,“我们是否该联合其他朝臣进谏陛下?”

顾孝廷自嘲一笑:“老夫在朝中好友寥寥无几,程将军也是军中之人,不好干涉朝政。而且经今天过后,其他朝臣怕是会对我们退避三舍了。”

程立山也满面愁容,沉默不语。

“罢了,时也命也,想来我大辰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顾孝廷拍着程立山的肩膀含笑道,“程将军也别太担心,我大辰境内还有忠臣良将无数,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只要不屈于外侮,知耻后勇,他日必可扬眉吐气!”

“后学受教了。”程立山勉强笑笑,躬身一礼。

顾孝廷回过头,看着殿外高悬的“龙兴殿”三个大字,喟然长叹道:“承平未平,龙兴难兴!”而后负手离去。

此言一出,殿外侍候的几个太监和侍卫都面露惶恐之色。程立山却是面色不变,对着顾孝廷的背影缓缓一揖,深深拜了下去,一动不动的仿佛一尊雕像。

……

朔州,九牧城外的长滦湖边。

一座临时搭建的简约小屋中铺着竹席。竹席上,浑身甲胄的将军临湖盘膝而坐,闭目养神,面前横着一柄青鞘的长剑,剑鞘上刻着古意森森的“青君”二字。

年轻的将军没戴头盔,一头乌黑长发用黑带束在一起,他皮肤微黑,相貌清秀雅致,扬起的眉毛和嘴唇的弧线却锐利如剑。

一尾青色的鸽子掠过湖面上氤氲的雾气,仿佛凶猛的鹰隼一样扑击水面,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在将军身旁,仰头吞食着喙中的小鱼。

将军睁开眼,从鸽子脚上解下竹筒,取出里面的信读完,沉吟片刻后把信撕碎洒落湖面,低声自语道:“承平未平,龙兴难兴。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西方人看得透彻,真是讽刺。”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而后有人进屋,在将军背后抱拳道:“王爷,他们来了。”

“人都到齐了吗?”将军问。

“是,龙城军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营共计三万五千七百二十九名将士已全部集结完毕,听候王爷调遣!”

将军微微颔首,突然问道:“薛临,西方人的大军最多三个月后必将来犯,势可摧城。而朝廷已决意割让朔州,我们不会有任何援军,只能以三万人马对抗十倍于我军的西方人。此战凶险难测,败了,所有人难逃一死;胜了,朝廷也不会给我们任何封赏。即使是这样,你们,还愿意听我的命令而行吗?”

朔北龙城军都指挥使薛临半跪在地,声音没有一丝犹豫:“无论如何,属下和全体朔北将士都会誓死追随王爷!”

“好!”将军拿起面前的长剑,站了起来,然后对着某个方向颔首,只见房间的一个昏暗角落中走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那人浑身黑色轻甲,背着黑色长弓,一头褐色长发盘在头顶,皮肤白皙如玉,海蓝色的眼睛满是冰冷肃杀之气。这人竟是个西方女子。

薛临认出这是王爷的贴身护卫雪羽,于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朔北御边使,胤王姬炎朝着门外大步走去,薛临和雪羽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小屋之外,广阔荒芜的草原上,整整三万多人分成数十个方阵静立在晨风中,他们身着黑色甲胄,斜披着苍蓝色战衣,盔顶长缨垂下,长缨分为青,白,红,黑四种颜色,以区别四营。整支军队衣甲鲜明,军容雄壮,军士们个个身形剽悍,仿佛散发着无尽的煞气。

他们看到姬炎走出来,都“轰”地一声单膝跪地。

姬炎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然后拔剑出鞘。

“诸位将士!”他四下环顾,声音在草原上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象征他身份的黑底苍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姬炎本想说出激动人心的誓师词,但忽然间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当他看到所有龙城军将士的眼神时就已经知道,无论前方是沙场还是地狱,只要他扛着苍龙大旗,这些人都会跟着他冲锋,虽死不悔。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嘴角扬起一丝锋利的线条:“准备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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