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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书屋 > 飞鸿雪爪 > 第135章 神山有情
 
蛊师将她领进一侧耳房, 与西面客舍一道纱帘,重甄与张自明侧对耳室并坐着,望见长孙茂迎面走近, 说话声轻下来,皆抬头去看他。

重甄脸上有笑意, 多半方才与道士没啥好话。

长孙茂瞧见, 一落座, 脸色见沉,只是不言。

张自明正欲禀明来意, 见他阴晴不定, 犹豫片刻,暂未开口。

重甄没忍着又打趣了一句, 说, “今日按理当回门,不巧被人打搅,也别怪他生气。”

张自明愣住, 不知是该先致歉还是先道喜。

叶玉棠闻言笑道, “大哥既提到回门,怎么着,也得多放他几日旬休, 将今日补回来,是不是?”

重甄知道她这是讨价还价来了, 答道, “自然。”

她便顺着往下讲,“张道长也放宽心,这事吧,我也能得不少好处, 你别过意不去。”

众人互不相欠,各有欢喜。张自明沉默片刻,仍冲她道了声谢。

说话间,蛊师早已将她左侧衣衫褪至胁下,露出一侧肩脊。

起初并没什么感觉。细弱响动牵动手太阴肺经,有些痒。叶玉棠垂头,正好瞥见云门穴渗出一粒血珠。不过眨眼功夫,肌肤下,红色血珠在青筋之中骤然拉长,散出细长的网,如同蛛网百结,一瞬漫溯至手三焦经脉。

仿佛有什么活物,伏在肌肤之下,攀在骨骼之上。咯吱抓挠之声,从臂上传来。独她能觉察,外人却未必能听见。

倒没什么不适,只是场面瞧着有些血腥。

叶玉棠索性按捺着不去瞧,抚了抚一侧发麻的臂膀,抬起头来时,瞧见蛊师手执两根血红棉线,棉线另一头刺破,定在云门穴,与肌肤之下一股劲力相博。

她有些好奇,问,“这是在做什么?”

蛊师答道,“郭公蛊自云门入,不消一炷香时间便会游至气海,片刻便会被神仙骨吞噬殆尽;厥阴入,离女侠智识过远,不易视物;将蛊虫定在云门,既可以即刻强识‘蛊识’,又不至使神仙骨吃得太快。只消等蛊识之中余力尽了,方才能剪断这根羊肠线。”

叶玉棠想想又问,“那一会儿,还能将这蛊拔|出来吗?”

蛊师大抵从没见过种了大蛊还想着拔蛊的,一时汗如雨下,答说,“不能……”

长孙茂忽然问道,“可会留什么遗患?”

蛊师仔细想了想,“郭公蛊算是大蛊,除却会摄取旧宿主知觉意识,也能摄取宿主体毒。有些人修奇功,体携阴毒功法,身死之后,郭公蛊也会一并摄取。这位宿主生前,擅使娑罗芳梦。这是一种体携炎毒,所以……”

长孙茂打断他,“会中毒吗?”

蛊师道,“不会。郭公蛊极其珍罕,除却自用,也常被当作贡品赠予吐蕃与袄教,以求缔结盟约。这种惯例,在摩尼教沿袭下来,也偶作教主传授娑罗芳梦给亲信之用,可确保信徒绝对忠诚。所以,神仙骨吞吃了这枚携炎毒的郭公蛊,不会中毒,而是会体携炎毒。也就是说,新宿主,自此,便能使娑罗芳梦。但毒毕竟是毒,过后至多头疼脑热几日,并无大碍。”

长孙茂端坐着,听到“体携炎毒”两字起,脸色显见的更差,大有反悔走人的架势。

重甄试图三言两语纾解,“意思是,神仙骨吞吃世间蛊虫,可惜这枚携娑罗芳梦,到底辛辣了些。譬如饮多烈酒,害弟妹昏睡几日罢了。”

蛊师听得笑了,“大致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蛊,恐怕普天之下也只这位姑娘能消受了。这娑罗芳梦,说厉害,却又简单。一门一派,一式功夫,仅有两层境界。说简单,又不简单。只能体授,或以郭公蛊授……”

张自明忽然开口,不知在为什么事注解,又或只是在自言自语,道,“施绮香的娑罗芳梦,是郭公蛊授的。”

蛊师迟疑片刻,点点头,“那这枚郭公蛊,便是在入体之初,便携了炎毒。炎毒修炼者只有进入第二层境界,才叫娑罗芳梦,否则出招只是寻常炎针。不同修炼者,炎针毒性各不相同。有时致幻,有时致魇。炎针可随时而瓦解,娑罗芳梦不可消解。”

随后又问,“道长可知,施绮香的炎针,是何种毒性?”

张自明稍作一想,忆起什么,方才答道,“致幻——魅惑之术。”

“娑罗芳梦毒性,乃是第一层所积。也就是说,这枚郭公蛊,毒性多半近似于……”话到嘴边,蛊师想起屋舍之中有男有女,又觉得这出说法口不雅,便停下来,留待听者自行意会。

偏生叶玉棠神思昏沉间隐隐听见外间只言片语,等半晌也不见后半截,实在被吊足了胃口,不耐烦问道,“近似于什么?”

客舍中人皆了然于心,本不再多言。偏生她作此一问,一时间打得众人措手不及,皆抬眼去看长孙茂。

长孙茂头也不抬,讲了个药名,“合欢散。”

叶玉棠恍然,“哦,□□啊。”

重甄面不改色,打心里却快给这师姐弟两跪了,“原来如此,多谢二位解惑。”

张自明并不贸然接话。

又未免众人因蛊中带毒而忧心,便多解释一句,“施绮香叫我携蛊前来寻叶姑娘解惑,定不会害你。”

叶玉棠嗯了一声,笑道,“无事,中什么毒,一一消解了就是。”

又觉得稀奇,“她特意点名道姓,叫你来寻我?”

张自明道,“是。”

“为何是我?”

“我亦不明白。”张自明摇头,“我与应劫年少出游,寻三神山踪迹,曾与她相识一场。可到最后,我也不能称得上,有分毫‘了解她’……故才会手捧这郭公蛊,前来请姑娘解惑。”

蛊师道,“她体内有这枚郭公蛊,与千目烛阴共识共感,故多半,曾借由千目烛阴之眼,见识过女侠英姿。”

叶玉棠不由一笑,心想这劫复阁栽培的蛊师,不该个个都鼻孔冲天才是,如何还会拍人马屁?脑中却有个清冷女声,讲了句,“他说得倒是没错。”

她一愣。

长孙茂追问,“如何?”

她在纱帘后头摇摇头,蛊师立时作噤声手势。

四下安静,女声则更为清晰,如在叶玉棠耳边呓语:“我自小养在光明教,三十余载人生,只得这一刻,才终于真正可以作为施绮香而活。这就是……我叫他寻你的原因。只是这人沉默少言,但见女侠答得爽快,便再懒得多此一举,还请女侠勿怪。”

她顿了一下,接着开口,“何况我欠女侠性命,除却此残身,无以为报。迦叶神功可御金身抵万物,又神仙骨抵御世间奇蛊,再加这郭公蛊上所附娑罗芳梦,女侠几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叶玉棠不明白,“你如何欠我性命?”

施绮香顿一顿,忽地开口,“如今所言,再难令人信服。不如女侠来看一看我这段残蚀,至少两眼所见,不会骗人。”

一面说着,晨光、纱帘在她视野中一并淡去,浓重的黑覆盖上来。目之所及,遥远之处一点亮,映照出一个纤长背影。

叶玉棠急追上去,施绮香的声音却已然随远处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及至将要追上,忽然那束光迸绽开来,激得她几近睁不开眼。

四下无人,人声却混乱嘈杂。叶玉棠目不能视,更觉察不到她的存在,不由出声,“施绮香?”

施绮香的声音却在咫尺之间响起,“施绮香是我到中原之后的名字,从前……似乎是叫夫蒙灵犀之类的……我也忘了。我出身卑贱,因天资卓绝而被选入大光明教,有幸领悟娑罗芳梦第二层境界,便于明门法女之中崭露头角,选作十二圣女之一,随十二圣使之一的,当年尚还是少年的千目烛阴前往中土。我整个家族深受圣教蒙荫,是无上的福泽,我向来驯服于圣教,明尊,欢喜,信心,忍辱,直意,齐心和合,内外俱明,从无二心。”

夺目光明褪去,叶玉棠渐渐睁开眼来,于暗室之中看见了女子略显稚嫩的脸庞。她立在镜前,像是不敢与自己相视,绿色光芒在浓重眼睫之下闪烁片刻,黯淡下去。

耳畔施绮香的声音发冷,“高贵的圣女,卑贱的奴仆,或者说,就是一条圣使的狗。

远处隐隐有人叫了一声,“圣女,圣使携人去了崖城——”

少女施绮香将人打断,“知道了。”

抬头,面上神情淡淡,无悲无喜。

转头离去。

画面转暗复明,眼前是两面焦黑山崖,笔直如削,如同天堑。

崖山?

正想着,便听施绮香答了句,“是。”

崖山上头便是日月山庄了。

山庄立于悬崖之上,跟前是一条横亘于天地间的大地缝,隔绝了中原与异域山川。

中原管这深渊叫崖山,摩尼教管这叫崖城。

崖山裂缝之间悬有铁索与倒悬的锤石,一直通向万丈深崖之下。

越往下,铁索越细,可供立足之地越小、铁索与悬石越轻。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崖底常年水雾蒸腾,铁索多半早已朽锈,不堪一击。日月山弟子大多在崖山试炼轻功。渊下有一面贴金坚龙壁,若能紧随大师兄身形下到崖底,以刀镌刻一行小字于玉壁,拓于衣上,再乘风直上,不落大师兄寸步,便可出师。

在此轻功试炼,也是很久之前……久到她失忆的程度。

叶玉棠又问,“这是哪一年?”

施绮香道,“你出师那一天。”

话一落,一道暗红影子从眼前晃过。身法虽快,叶玉棠仍认出那是那时的首徒韦流风。

紧随韦流风身后,一道纤瘦暗影疾追直下,却突然悬停在洞口。

带领叶玉棠的那道视线猛然退步,想藏身入山洞。

可惜来不及了。

随着那道视线,一抬眼,冷不丁的地,叶玉棠便与十三岁的自己打了照面。

探头探脑的往里望,天真好奇,与寻常小姑娘也无甚区别。

叶玉棠问,“那时我见过你?”

施绮香道,“你不记得了?”复又一哂,“你不记得了,千目烛阴却记得清楚的很。那时,他娑罗芳梦刚领悟一层,听说日月山有弟子出师大典,兴致勃勃领着两个亲信便来了,说要杀两个日月山的小畜生祭一祭新落成的崖城密道。折了两个亲信不说,到头来却给个小丫头吓得屁滚尿流。”

叶玉棠有些诧异,“怎么会,这不是你的意识?”

施绮香答道,“因为郭公蛊,我与他共识共感,所以记忆常会错乱。”

千目烛阴视线紧随少女,瞧见她从洞口一荡而入,旋即步步退后,讲了句粟特语。

少女又讲了句中原话。

两者语言不通,又难辨敌我,有片刻无声沉默。

很快,千目烛阴动了。

袖中作了个手势,两道暗影随百道淡蓝炎针一齐飞出,与暗红纤盈刹那纠葛在一处,又瞬间一左一右飞了出去。

但炎针更快,四面八方向少女包抄聚拢过去!

她抽出背悬长刀前,连刀带鞘,弯身左右背游;一抬脸,瞥见迎面疾刺来的蓝光,锵地一声出鞘,转平刀刃,左右一抹。

刀气转瞬带起四股劲风,骤然涤荡开来,扫起四道夺目蓝光迸溅射出,一刹将两道暗影钉在山壁!

劲风余力不息,扫得洞中乱石跌坠,扑得千目烛阴一个趔趄。

少女乘风疾追而上,左手擒住他肩头的瞬间,神情微变,侧头一避,一根乱发被银针削断;又忽地往右一偏头,耳垂被去而复返的银针刺破,渗出一粒血珠。

这细小暗器会长眼。她一霎明白过来,身影瞬间左右闪避,飞窜了出去,化作一道暗红虚影。

千目烛阴本以为她必死无疑,岂料久未感知到炎毒伤人,忽觉得此事不妙,急急折回鄯城,步履益发急促。万千密道在山体之中纵横交叠,哪怕记忆过人也难以厘清其万一;摩尼教中儿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得以在密道中轻车熟路地穿行。用不多时,乱石渐去,道路修葺整齐,壁上有壁画雕塑,壁灯上燃着萤蓝|灯火,乃是摩尼教人口中的“不灭圣火”。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见圣使则俯首参拜的信徒。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之下,千目烛阴脚步仍未停驻,闪身过了勾画十二光王圣相的巨大石门,穿过摩尼光佛顶的殿堂,步入自己的神使大殿,命人紧锁殿门后,方才松了口气。

他躺回床榻上,似乎惧意未消,又或是恼恨自己在日月山弟子跟前丢人现眼。合起眼,胸膛剧烈起伏。

叶玉棠忽然想了起来:那时她轻功学有所成,而千目烛阴炎针却不够快,独惧日月山轻功“跬步不离”。

所以她一路跟他回到了圣城……此时,似乎就伏在他床榻上方的横梁上。

施绮香的声音及时响起,“这才是他噩梦的开始。”

下一瞬,千目烛阴猛地睁眼。

不速之客倒悬于梁上,如一只捕食的蜘蛛,手持匕首,薄刃沿着猎物酣眠时紧抿唇缝,无知无觉的刺入两寸有余。

几乎抵上咽喉的瞬间,千目烛阴觉出凉意,后知后觉惊醒过来,至此已是死局。

千目烛阴眼倏地睁大,密汗如雨,惊恐难言。

梁上少女近在咫尺,与他相视,眼发亮,脸上挂起笑,一指压在他下颌上。巨大压迫之力远远不断涌入穴道,封住唇舌。千目烛阴欲威胁她,已然说不出话,却仍听见自己的声音:“若我死在这殿中,你也别想走出圣城半步。我这圣使,尚不成气候。若死了,往后还有千万圣使,再复来这中土……”

讲的是粟特语,少女听不懂。她想想,只说,“你是好人坏人?”

千目烛阴也未必能听懂,一时发懵,睁大了眼。

少女自顾自说道,“尹宝山常说,江湖人,名气越大,其实难副。江湖上常有高人隐匿,越是貌不惊人,越是别有乾坤。越是汪洋恣肆,其实色厉内荏。越是慈眉善目,往往越险恶。我虽不知你是谁,但看你宝相庄严,却只身走荒郊,出手阴毒狠辣,多半恶名昭昭。杀了你,踹了韦流风,做个日月山大弟子,得庄主亲传总没问题吧?”

千目烛阴只听懂“杀了你”“韦流风”“日月山庄主”四段词,似懂非懂,屏息听着,冲她怒目圆睁。

少女接着又道,“我一时半会也懒怠杀你。行走江湖,需得有来有往。不如你再给我看看,那长眼的银针怎么使的,怎么样?”

匕首任端端悬在喉头,少女手上杀意丝毫未松懈,却仿佛笑嘻嘻地同人讲着玩笑话,黑亮的眼睛下藏着狠戾,如裙衫下头藏着匕首。

叶玉棠此刻望着十三岁的自己,觉得有些惊悚,还有点陌生。那时的自己,做什么都兴趣使然,又特立独行。对于正教大统,侠行义举,虽了然于心,却又不屑于被规矩所束缚,似乎认为盲从无异于愚顺。

无善无恶,无正无邪。

像一头野性难驯的独行幼狼。倘或稍有偏失,不成器,便成了邪灵。

相视不过片刻,叶玉棠也几乎跟着千目烛阴淌了一身冷汗。

心头对那时的自己说:你不做善人,定会是个大恶人。

一瞬神思游移,千目烛阴眼神骤然阴沉下去,不知因什么有了底气,源源不断的话音也带上胁迫的意味:“想学娑罗芳梦?想都别想。”

话音一落,远处脚步响起,一瞬近到殿外。

殿门洞开,视线瞬间从榻上挪移过去。

施绮香来了。所以记忆又从千目烛阴的错乱知觉回到了施绮香的本我意识。

整个大殿之内,目之所及,唯有支坐在床头,浑身大汗淋漓的,疯狂抠弄喉头的少年圣使。

梁上客已然不见踪迹。

等千目烛阴终于觉察到自己喉咙并未被人剜去,一个翻身,从榻上滚到地上干呕不止。

施绮香疾步上前,欲将他扶起。

千目烛阴拂袖将她推开。

施绮香侍立一旁,静默不语。

他垂头大口喘息,忽然想起什么,问,“人呢?”

施绮香举目四望,答道,“跑了。”

少年圣使俊脸煞白,“紧锁城门,别让她跑了。还有……”

施绮香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千目烛阴|道,“遣人看紧题经壁。”

施绮香点头称是,转身欲吩咐。

千目烛阴忽然抬眸,叫住她,“你别去。”

施绮香问,“什么?”

千目烛阴|道,“你陪着我。”

叶玉棠想起,她就是在这时,悄悄从屋檐下隐出殿外,随看守题经壁的摩尼教刀客潜入藏经的洞穴,寻到那面题有娑罗芳梦秘籍的壁画。

鄯城搜了她三天三夜,她便伏趴在题经壁的穹顶,看了三天三夜的壁画,却始终看不出个究竟。

就在千目烛阴以为她早已离开鄯城,而众多信徒皆以为尊贵的圣使只是出现幻觉时,叶玉棠又出现了。

夜幕渐垂,施绮香守在殿外,听着里头交错男子喘息、嗟叹,兀自抱着细瘦的胳膊,垂头望着屋檐下,水潭里映照的支离破碎的月。

殿中,面首系上衣衫,点上香烛,散去屋中气味,推开门扉悄然离去。

千目烛阴赤身斜坐榻上,像是在放空,又似仍在回味,忽然觉察背后一阵风息,回头,咽喉复又被二指扼住,匕首斜抵在他赤露的左乳下。他知道,在中原,这处为乳中穴,是一处致命要害。

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听见背后人说,“你方才,在做什么?”

这话不难懂。

千目烛阴却不解其意。

又听见她问,“和壁画上一模一样。”

千目烛阴了然,咬着牙,问,“题经壁。你去了?”

少女道,“娑罗芳梦第二层,需得抱在一块儿双修,才能传授?”

千目烛阴以粟特语答道,“所以我说你学不会。”

少女虽听不懂,却能意会那个略显居高临下的口吻。心中多少有所领悟,轻轻一笑,放手离去。

危机渐去,千目烛阴抚摸渗血的左乳,这不经意一刀刺破皮肉,似乎在报偿那日他的炎针削发、刺耳之仇。一时惊怒交加,大声以粟特语呼唤。

施绮香推门而入,奔至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

·

那日叶玉棠离去之后,又返回题经壁。

那时的她大抵觉得,这邪魔外道的功夫,也懒怠去学。常听韦阁主说讲,西域有邪使总爱四处暴力传教,娑罗芳梦这功法更是害人不浅。如今一看,又是双修功法。便觉者,这巢穴有如蚁穴,这群信徒成日集聚在穴窝里,功法一传十十传百,岂不遗祸?

但若一把火烧了鄯城,难免伤及被迫入教的无辜之人。倒不如一把火烧了这题经壁,却倒省事。

题经壁烧毁,城中乱了数日。数日里,叶玉棠在鄯城横梁上游窜以躲避搜查,寻着时机,跟随修葺工匠离开鄯城,又自碎叶川回到日月山。回去之后,受罚闭关了三月有余,耽搁了一年,直至第二年初春,方才在坚龙壁上拓了贴金的小字,从日月山出师,返回中原。

·

往后的日子,施绮香的记忆因沉痛而显得略混乱。

数十个琐碎的片段里,皆是她以孱弱臂膀抱着□□的膝盖,孤弱地坐在千目烛阴榻上。

而对面,是身披白衫,同样沉默而沉痛的千目烛阴。两人相对隐忍无言,又无言熄灯,各据床榻一角睡去。

有几回,她鼓起勇气,跪坐在尊贵的圣使榻前,劝说他,“摩尼教向来畏惧日月山庄,纵使一日月山的黄毛丫头,也能在鄯城来去自如。自她离去,必会将秘境所在告知韦能那老头。虽然鄯城密道,有流水催动,外人若无意入了密道,也只会被长久困在其间。但若惊动中原武林前来鄯城搜查,必会引得教主勃然大怒……若圣使能在数日之内习得得娑罗芳梦第二层境界,便再不惧跬步不离。

殿中烛火暗去,烛火复又亮起。

千目烛阴赤身从榻上跌落,伏在地上呕吐不止。

施绮香躺在榻上,原本莹白无暇的身躯上,渐渐显露突兀的红痕。她像是觉得羞耻非常,以染有摩尼神祗的毛毯将身躯覆住,沉默地遥望了着地上尊贵的圣使许久。

呕吐渐渐平息,喑哑、细弱的女声响起,问了句,“这么恶心么?”

·

如今的施绮香,话音平静,如同始终冷眼旁观当初的一切,“除非天资超凡绝伦之辈,娑罗芳梦只能体授,或者以郭公蛊传授。郭公蛊珍罕非常,所以历来圣女与圣使之间,多半是体授——也就是,交合。讲得体面一些,便如你们中原人所说的,‘双修功法’。千目烛阴是个断袖,所以哪怕后来我为圣教去了中原,也依旧是完璧之身。”

叶玉棠有些诧异,“所以,他的娑罗芳梦,是经由郭公蛊授的?”

施绮香道,“是。他天资不弱,在十二位圣使之中也算得上乘。本可以自学娑罗芳梦,未及结发之年,有个中原人却在他心里留下至深梦魇。在那之后,圣教给我种下郭公蛊,他籍此领悟了娑罗芳梦第二层境界,仍潜修不辍,不出几年,炎针使得登峰造极已无人能及。但他心头噩梦难除,故遣我前去中原,想叫我摸清底细,看看中原五宗之中,可有武功能掣肘娑罗芳梦。可有武林中人,不惧娑罗芳梦。”

叶玉棠稍作一想,便说,“你到中原之后,设法入了劫复阁?”

施绮香道,“是。但劫复阁人心思缜密,不亲信来历不明之辈。故我先借由胡人贱籍,卖身至鼎食之家,做过家妓、歌妓、饮妓,各种妓子。两年之后,得了机会,有个屠夫相中我,将我买了回去,脱了贱籍。后来,又做了商人妇,给老鳏夫续弦……辗转克死三任丈夫,年纪轻轻守了活寡,终于在劫复阁落得个还算清白的背景,手里也攒了些许钱财,方才设法接了两个摩尼教亲信入平康坊。”

叶玉棠忽然笑道,“真的是克死的吗。”

施绮香也笑了,“自然不是。千目烛阴虽不愿碰我,但我此生清白,需全须全尾奉献给圣教与圣使。若有半点违拗,便是亵渎神祗,是大不敬。于那时的我来说,非得自|焚以谢罪。我本不欲伤人性命,何况有几个中原男子的确待我不错。不得不行房之时,我只需炎针入体,使他遁入春梦,便以为已与我行了周公之礼。千目烛阴与我共识共感,而那些个娶我的男子,非老即丑。尚算壮年俊美的,可惜也是个三寸丁。千目烛阴喜洁净,爱美人,精神肉身皆不愿被腌臜之人染指。故每当他在意识中险些被我的‘丈夫’侵犯,他便只好以母蛊控制我,以娑罗芳梦杀了他们。连死三任丈夫,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可疑。我本有些气恼他险坏我好事,幸而旁人并不会往房事癖好之处细想,故而劫复阁亦并未起疑。”

“可惜到底不过蛮夷之人,劫复阁用我,却又防我,五宗事务皆不容我染指。我本该按捺着,再等上几年便会好上一些。偏生那时我性急,见薛掌事待我不错,如同捉着稻草,无事便凑到他跟前献殷勤。薛掌事心思重,渐生疑窦,无论公私,皆疏远我。眼见五六年过去,我身为圣女,却于圣教无半点功绩,心中恼恨非常。生了自立门户的心思,奈何手头并不宽绰,实在又无处着手。整日困在平康坊的馆子里,瞧见周遭妓子皆有营生,而自己优柔寡断,至今什么也没落着。心灰意冷之际,有一日,一个终南山的道士,误打误撞,撞进了我那间窑子妓馆里。

“那道士叫应劫,本是个贵子王储,因为离宫火卦的早夭命格,而入山修行,拜在余真人门下,作了清修的道士。因为五行极阴,故余真人为他寻了五行极阳的剑伴与他同修内功气韵,这人便是张自明。他这人痴极,虽是个习武奇才,毕生所愿却是觅得三神山踪迹。可惜两人皆是穷道士。那日应劫前来平康坊,并不是狎妓来的。而是招摇撞骗,替人‘收妖伏魔’‘算命消灾’,得了几文薄钱,来劫复阁,替他那位道友买三神山的消息来的。”

提及这二人,施绮香的话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如水。

而现于叶玉棠脑中的画面,也再不似在鄯城秘境之中那般黑暗阴冷,而是在一脉温暖水汽中荡开的温柔烟波里,勾勒出一个道士清俊的眉目来。

他立在红帷薄纱的帐子背后,醒了醒酒意,步步紧逼,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皱着眉,有些恼怒,又有点委屈道,“这位姑娘,仙子,收我纹银时,分明说了,姑娘乃是南海神母,神通广大,可知三神山在何地何处,现下又说不确定,大概是,不知道……姑娘莫非是在诳我?”

施绮香原本是领着两个下人,偶尔接一两件不甚起眼的活路,以求结一二人脉扎根立户,从没想得罪老东家。谁知手下人糊涂,尚不及没问清这人是寻劫复阁来的,便将人领到她屋里来了。

她便只好佯装自己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公子既收了奴的卖身契,自然得给付妈妈银子,公子是要奴退还银子?可公子既见了奴的面貌,却要将奴退还给妈妈,这往后,可叫奴在这馆子里如何做人?”

年轻道人闻言惊诧非常,忽地又笑了,道,“我狎妓?你可知贫道这道名如何得来的?说出去怕是伏虎先生也要笑掉大牙!”

道士一面说着,一面步步紧逼。

施绮香一面后退,一面想着法子应对。

道士一路上来,贪杯喝了几口,言行较之寻常时候略显出格,却又有些不胜酒力。几度擒住她衣襟却又被挣脱。拉拽之间,道士身形摇坠,将施绮香扑跌着,撞上纱幔与围栏,险些两人一块栽进外头的湖里。施绮香听说他出自太乙剑派,不知他醉酒是虚是实,不敢暴露自家功夫。只得佯装柔弱无骨,按捺着唤了几声“公子?”

道士偶有回应,偶无回应。施绮香渐松了口气,一手摸索至他耳后,一根炎针将他整个人扎得瘫软下去。

她稍等了一阵,待那道士周身发烫,呓语不止,方才以肩臂支撑,将他扶着,倒推着穿行过纱幔,扶躺在床上。

炎针毒性渐起,红痕渐渐从耳后蔓延至道士清俊面庞之上,又钻入道袍之中。

道人睫毛翕动,陷入难抑春潮之中,道袍下修长白皙的手几度往腹下钻去,却又五指紧攥,克制住了。

道人不知梦见什么,忽然于梦中呓语,“色字头上一把刀。”

施绮香凑近前去,忽然听清:“……”

接着又是一句,“奈何这女子实在媚色撩人……”

施绮香支着脸庞,于近处盯着道人陷入床榻之中的俊颜,呵地轻笑。

那道士将脸埋在褥子之中,欸乃轻叹,“师尊,徒儿实在对不住您……今日……毁了童子身,回山之后,定会长跪茗书斋……”

施绮香听见“茗书斋”三字,想他乃是太乙剑弟子,这书斋多半如同题经壁,乃是是藏经重地,忽地陷入沉思。

心念电转之间,道人抱着被子,难耐地往上顶动着,撞乱了发冠。伴随一声呻|吟,道袍与毯子上皆现了一痕湿意。

施绮香合拢床帷,穿过纱幔,将道人独自留在凭栏阁中,转身出了门去。

·

转瞬天已大亮。

崇仁坊同坊酒楼一间客舍中,正对着两张简陋床榻,放着一把椅子。

施绮香坐于椅子上,乖顺的垂下头,一位稍年长的胡姬侍立在侧。

对面两张床榻上,一左一右,端坐着一个黑俊的道士,和一个白俊的道士,活似话本里的黑白无常。

白俊的道士垂头丧气,黑俊的道士沉默无言。

年长的胡姬忽扑跪在白俊的道士床边,抱着他一只鞋,几近如诉如泣,“外头不知多少富豪公子,仰慕我们姑娘容貌,备着重金求见,叫她作‘名花’。我们姑娘却不慕银钱,只求觅得个知心郎君一心相待……”

白俊的道人道:“我虽穷吧,却又实在花心得很。外头的富豪公子,豪掷千金,倒也有不少一心一意的痴情郎,姑娘终身大事,不如再谨慎些个,莫轻易错付了人。张道长,你说是不是……”

张自明给他胳膊肘撞得险些跌下床去,却也只兀自稳着身形,轻声斥了句,“应劫。”

应劫听见这声,便收敛些许,不敢再多言。

年长胡姬抱着应劫道长的腿,哭得更悲天恸地,恨不得满崇仁坊的人都能来听听这太乙剑道人的无理无耻之举:“我们姑娘,细皮嫩肉的,昨夜乃是洞房之夜,完璧之身,生平头一遭。却给这位公子,以那种姿势,颠了一宿。这位公子昨夜快活了,让我们姑娘受了一宿的罪,今天起身,连站也站不稳。岂料公子一觉醒来,便要翻脸不认人……”

应劫闻言,眼都瞪大了,讲话也结巴,“什、什么?哪、哪种姿势?”

张自明闭了闭眼,两指轻捻额角,像是实在没眼看,没法再听,也没话可讲,只得沉声一叹。

画中人的一脉沉默,画外人叶玉棠也跟着哑了半晌,忽然一声暴吼,“长孙茂?!你大爷的——”

长孙茂的声音从虚空之外远远传来,略显渺远,却掩藏不住关切之意,“棠儿怎么了?”

叶玉棠:“……”

她此刻心境与张自明一般无二,也实在没话可讲,更有些没有脾气。

画里画外,竟是张自明这闷葫芦打破沉默,问,“这事你做了吗?”

应劫一叹,有些不确定,“做了……吧?”

张自明又问,“这姑娘,你替不替她赎身。”

应劫道,“这……这太草率了吧?何况领个女人回山去,如何同师父介绍?”

张自明道,“你昨夜荒唐,不觉得草率,不觉得对不起师父教诲?”

应劫手抓发冠,抓得俊脸扭曲,神情痛苦非常。

张自明道,“你不替她赎身,我替你去赎。请姑娘领路。”

说罢径直出了客舍。

施绮香却愣住了,半晌方才起身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呃啊……

试图渐渐找回状态。

觉得读得不爽还请见谅……

错字改日再改吧,实在来不及了,明天一定要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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