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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源书屋 > 空屋 > 第三十四章,日 出
 
2.

车子进了县城,张贵普把林悦放到大众街的路口,林悦冲他一眨眼笑着说:“怎么,不一块进去,看看你的梦醒妹妹去?”

“嗨!”张贵普一声吆喝,“我不是还得给你寄包裹去嘛?再说你有问题请教武先生,那些‘玄大乎’(鲁中地区土话玄奥的意思)的东西我也不懂,我下午还应了几个活也得干,还是你自己去吧。”

“嗯,那好,你平时路上开车慢一点,要多注意休息啊!”林悦关切地对张贵普说道。

张贵普车子转了个弯,开出了几步路,又伸出了头回望着林悦,他的眼镜后边已经湿润了:“有空常联系呀,一路顺风,走啦!”说完一摆手,车子就走了。

林悦背起了包,手里提着野栗子,拐进了小巷子中。有阳光的午后,虽然天气已经不那么酷热,但街上走动的人还是很少,偶尔传来拖鞋的趿拉声,也是零星的女人穿着半裤从街上穿过,小城市的人节奏本来就慢,这条街又把慢这个动词加了省略号。

等到林悦走到茶叶店的门口时,却惊奇地发现,今天武先生少有的坐在了外边,下午没有客人,武先生就坐在梦醒平时坐的位置上,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品饮,而梦醒娇美的身影则坐在武先生的旁边,正冲着橱窗的座位上,拿着一本书,一半卷在了另一半的下面,一只手托着书,正低头入神地看着。武先生一回头,发现了在正朝店里面观望的林悦,忙笑着挥了挥手,站起来就要迎。

林悦赶了几步来到了屋里,此时梦醒也站了起来,梦醒浅浅地一笑说:“你来啦,怎么还背了个大包呀,今天要走么?”

“嗯,我今天就要回去了,这不正好大冢子山的野栗子熟了,我顺便给武先生捎了一些过来,”说着林悦便把手里提的野栗子递到了梦醒手里。

梦醒赶紧接了过来,又让着林悦坐下,武先生从茶海里拖出来两只杯子,给林悦和梦醒一人倒上了一杯茶。武先生笑着说:“怎么走的这么匆忙,你做的调研报告写好了吗?”

林悦摇了摇头说:“报告我回去写吧,毕竟这段时间村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耽误了一些功夫,太匆忙了写不好。”

“嗯,”武先生应了一声,“做学问要心静,心无旁骛了才能触类旁通。”

“确实是这样,”林悦把胳膊肘支在茶桌上,像在课堂上一样回答着武先生的话。

梦醒看到林悦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一抿嘴偷偷笑了起来。

“我今天过来,还是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下武先生?”林悦独自一人过来略显拘谨,皱巴巴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哦,有什么事情你说就行,谈不上请教不请教的。”武先生谦虚地说。

林悦斟酌了一下,展开了自己的话题:

“武先生,那天你在陈祥家的屋顶上,拿着罗盘看了很长时间才下来,是不是你感应到了什么?”

“哦,没有,罗盘还有一个功能是指南针,我那天主要是测定一下那几条路是不是如张铁嘴所说,正射向陈家人生活的区域,如果路正对着屋宅的正中,会对人产生一种压抑感。”

林悦又疑惑地看着武先生问:“其实我们在见你之前见过了张铁嘴,当时他给算了一卦,好像叫‘地水师’,那天张铁嘴算着有土鬼要出现,果然陈祥就能看到已经逝去的亲人,可为什么最后武先生又用中药治好了陈祥的病,那他到底算的准不准?”

林悦刚一落座就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让武先生和梦醒笑了。武先生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别急,林悦,喝口水再说。”

林悦确实有些紧张,本来就不是太熟悉,一上来就连珠炮似的发问,直到武先生提醒了,林悦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喝起了水。

等到林悦喝完了一杯水,武先生又给林悦倒上了一杯水才继续说:“张铁嘴的卦也不能说不准,他那个卦是‘地水师’五爻动变成了‘坎为水’,虽然克世爻午火,但是亥水又被变爻戌土回克,而我们给陈祥治病的那天正好是辰日土旺,也算巧合,算说对了吧。”

武先生的回答让林悦更不解,既然对怎么又凑合,于是林悦便直截了当地问:“武先生,其实我最疑惑的事情有两个,一个是仙姑,第二个就是陈祥能看见鬼。这个仙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崇拜她,而且传承了上百年,似乎她对鬼神真有感应,而陈祥也的的确确看到了鬼,这些又和张铁嘴的那个卦象相吻合,这些让我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所以今我天才来求教武先生的。”

武先生端着茶杯,没有直接回答林悦的问话,却忽然问了林悦一个奇怪的问题:

“林悦,你见过鬼么?”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但林悦却考虑了很久才说:“没有。”

“我也没有,但你心中有鬼,我没有。”

武先生放下茶杯,又冲林悦笑了笑说:“那间空屋里边本来什么也没有,但里边又什么都有,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心相,迷的是心而不是身!不能眼见为实的东西,如果谜而信之,继续回到鬼神的逻辑上,那么我们就是新时代的仙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套。”

“可是仙姑们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而武先生你虽然与仙姑不同,但你同样治好了陈祥的病,难道你也和仙姑有相通的地方?”。

梦醒斜睨着杏眼看了一眼林悦,打趣地说:“他呀,会不会法术我不知道,但是一日三餐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我听说山里的神仙呐,都是会辟谷纳气的,我们家这位神仙似乎是个懒神仙呢,”说着梦醒捂着嘴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啊,世上那有什么神仙。”武先生也被梦醒的话逗乐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梦醒收住了笑声,武先生问:“林悦,你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

林悦点了点头说:“知道。”

“嗯,那我就给你详细解释一下。”

武先生挪动了一下椅子,便很耐心地跟林悦说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地球的一年四季是根据地球和太阳的相对运动得出来的。一年四季对应着二十四节气,但是我们地球上最热的时间段是夏至以后的两个月,农村人常说的‘三伏天’就是指的这个时间段,为什么最热的时候不是日照最长那一天呢?这就叫,‘阴气初生余阳正浓’,这时候微微生起的阴气,就像你手里的拿一小杯水浇到火炉里一样,这一点点阴气反而会让阳气更猛烈,同样的道理,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是冬至以后的一个多月,这就是自然界的基本规律。

人类大脑的思考和睡眠,从中医角度讲很多时候是受中医‘肾’的影响,医书上有句话叫‘肾主骨生髓通于脑’,这在中医里边更多属于‘阴*精’的范畴,陈祥其实就是肾阴虚影响了精神这样一类毛病,肾为水火之脏,在中医里边经常讲‘肾’中藏有先天之元阳元阴,本来我也不太清楚这一类疾病的情况,但是据老许分析他们的死亡时间,还有根据陈玉魁和陈传兴发病的年份分析,是每隔五、十、十五的年份病发,于是我就想起了《黄帝内经•五运行大论》里有这样一段描述:‘戊癸之岁,丙丁丹天之气经于角轸,其岁月建得丙辰丁巳,干皆火,故为火运。’就是这样的一段话,似乎跟这个奇怪的病有契合点,而许哥又说起了陈玉魁独自在病房的那一晚,孟蕾大夫见到陈玉魁时是这样的情况:

(‘陈玉魁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抱着膀子,浑身冷汗,神情呆滞地向外看。’)

而且陈玉魁的主诉又说冷,而且是看到院子里那棵树就冷。

通过孟蕾大夫的回忆其实可以发现两个问题:一个是陈玉魁浑身冒冷汗,另一个是陈玉魁已经出现了非常不易察觉的臆想症。一个肾阴虚臆想症的病人应该是五心烦热,又怎么会直冒冷汗呢?这又让我联想起了早年在一本医学古籍上学到的知识,‘肾为水火之脏,阴虚至极则出现阴不制阳,导致浮阳外越的真热假寒表证。’想到这里,我大概就明白了这是一类什么样的病患。于是,等你们走后,我又借午饭的时间翻阅了一些古籍,又让梦醒去药店里拿了些可能会用到的谷维素和安定片,然后才打车去的山里。”‘’

“查阅古籍占用了时间,所以那天武先生才去的有些晚,对吗?”林悦想起了那天武先生迟到的事情。

“是的,”武先生点了点头说,“去了陈家,我先看了那间‘灵堂’的布置,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特别是路冲再加上鬼屋里的布置,更容易让病患病情加重。看完家里的环境后,我又给陈祥把了脉,左脉沉细,右脉浮缓,在中医上左手脉候血,右手脉候气,这正说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今年是戊子年,戊癸之年天干合化属火,而阴历七月又是中医上阴气初生的月份,月亮在古代又称为太阴,是对阴*精影响比较大的重要天体,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往火炉里倒一小杯水会适得其反,戊癸火年肾阴虚的病人,恰恰见到了七月份初生的一点点阴*精,病势反而会加重,所以陈祥会在满月的那一天自己偷偷爬上屋顶,让月光照到自己才会好受些。

“他爬上屋顶竟然是这么个原因?”林悦想到了七月十五满月的那天夜里他看到的那团黑云,还有听到的女人凄厉的叫声。

“是的!”武先生继续说,“但是到了农历七月下半月,月亮会越来越少,他的阵发性臆想症也就会越来越厉害,直到八月初三上弦月的第一个晚上,渴极了的陈祥就又会出现往火炉里浇再了一杯水的症状,而他心里最恐惧和最想见到的人是谁,一定是他死去的母亲和陈家发生过的事情,这些人和事在他发病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在他脑海里。”武先生很细心地跟林悦详细地讲解了他的治病思路。

“也就是说仙姑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但是却为什么迷惑了很多人?”林悦大约听懂了武先生的理论,但是仍然难以完全相信。

“也不能说站不住脚,仙姑已经成了历史,已经不可考据,不过我倒是有一种观点,我似乎觉得仙姑和陈祥是一类人,”

“仙姑和陈祥是一类人?!”林悦被武先生的说法惊呆了。

“不错,我觉得仙姑也可能有某类遗传疾病,有些遗传病会导致大脑行为异常,感知会变得比平常人敏锐。假设仙姑有臆想症的话,那么找她治病的人,在她的启发下,很容易根据她想象的画面,做一些对病人有治疗意义的心里暗示,其实现代医学也发现,很多疾病,在安慰剂的治疗下竟然能不药而愈,而且仙姑是很多孩子里才有一个托仙骨,这似乎更证明了这可能是某类遗传病。”

“原来是这样啊,太不可思议了!”林悦恍然大悟,这传的神乎其神的仙姑竟然极有可能是一种疾病,忙又问了一句,“那武先生你又是怎么给陈祥治病的呢?”

武先生笑着说:“这其实更简单,谷维素能治疗神经紊乱,出虚汗;安定片是治疗精神症状的常用药。是那两张方子再普通不过了,第一张是六味地黄丸加了滋补肾阴的药,为的就是阴气虚衰到极点的时候保护肾阴不受伤害;而第二张方子就是治疗失眠的酸枣仁汤加了龙骨牡蛎,龙骨牡蛎能够重镇潜阳、敛汗收涩,让虚浮之阳气重回体内,这样陈祥就能睡着觉了,再下下针就治好了他的病。”

武先生一番执简驳繁深入浅出的讲解,让林悦豁然开朗,林悦心满意足地点头说:

“我明白了武先生,其实我这次到大冢子山来做调查,主要是导师正在做一个课题的研究“法律的萌芽与原始先民礼俗的溯源”。这段时间在山里,我的确看到了很多民俗礼法,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搞不太懂,这种崇拜似乎带有某种迷信和神秘色彩,似乎唯心的成分多了些?”

林悦提了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武先生先冷静地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其实林悦,巫蛊祭祀和法制一样,是在文明的萌芽阶段就有了,既然能延续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有其存在的意义,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在传承和沿革中是会和制度文明相互渗透的。”

“那鬼王又怎么理解呢,这次大冢子山的古墓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鬼王墓葬,似乎鬼王的出现和大冢子山的祭祀有关,而这种祭祀的形式似乎又禁锢了大冢子山人的思想,”

武先生边摇头边笑着说:“至于你所说的鬼王虽然像巫山神女一样若隐若现,但是我们寻着考据的蛛丝马迹,兴许就能找到这个鬼王产生的历史年代和大冢子山的关联。既然鬼王的墓找到了,那他和这里的山里百姓是不是也有血缘传承呢?其实在两千年以前咱们国家并不是现在这样大一统,而是分裂的宗族家国政权,而这种政权里边血缘关系就是联系宗族的纽带,所以鬼神巫蛊既能威吓约束人民,又是宗族身份的一种确认,华夏的图腾是龙,不正是几千年文明与崇拜的产物吗?那有谁见过龙这种东西呢?”

武先生讲到这里,林悦又想起了那天看姑父送祭祀时跳动的火苗,缓缓睁开眼睛的纸人,那纸人看到的正是文明延续的火苗……

“武先生你说的这些我回去慢慢体会,但是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林悦继续着自己的问题。

“哦,你说吧林悦。”

“你本身应该是个文化人,但有时你也挺玄幻的,这又如何解释呢?”

“嗯,这个嘛……”林悦出其不意的提问,让武先生有些抹不开脸面,他拿起了桌上的杯子,端详了片刻,然后放下对林悦说:“当然喽,我毕竟是个买卖人,身在江湖,赚钱营生谋口饭吃,现在人都喜欢玄幻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有啥文凭上不得台面,我也是为了赚钱养家嘛。”

武先生说到这里梦醒噗嗤又笑了:“是呀,咱们武大先生总得吃饭吧,而且还穷讲究,他要是那真神仙也倒好了,刮西北风也能喝饱,这不是没那能耐嘛,所以呀,苟欲寄啸山林,无奈囊中羞涩,每日赚点蝇头小利,养活媳妇和妹子要紧,我说的对吧,哥?”梦醒俏皮地冲武先生眨着眼睛。

被妹子的一番嘲讽,武先生竟然也红了脸,结巴了半天,才勉强地对林悦说:“生活的本质意义就是生活本身,并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是大学生,还是要透过迷雾看清本质才行。古人说人生就像种一棵树,‘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武先生说完地看向林悦,林悦对眼前这个茶叶店老板又深深地一点头,说:“我明白了武先生,人生勿图捷径,只管栽培灌溉,不要想得太多,就不会被迷雾所迷惑。”

武先生欣慰地笑了,然后又换了一泡茶,三人又说说笑笑地直到喝的茶汤变清了,林悦才站起身来往外走。

他今天要坐下午六点的末班车赶去济南表姐的家里,武先生和梦醒把他送出了门口,走的老远了,梦醒还冲他摆了摆手,林悦便转身离开了。

林悦走出了大众街,金秋时节的天气已经不再那么闷热,他感到了一股和煦的风吹拂在脸上,使劲吸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更轻盈了,林悦加快了脚步,快步走进了人流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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